李白是中国诗歌史上最伟大的天才之一。但如果你是唐玄宗,会任用他为宰相吗?大概不会。如果你深入了解了李白,你会认为唐玄宗让他做翰林供奉,完全正确。翰林供奉不是翰林学士,只是一个荣誉虚衔,并不介入朝廷的政治运作。唐玄宗置翰林院,延天下文章之士,包括那些僧道、书画、琴棋、数术方面的奇才,都安置在翰林院里,称为“待诏”,陪侍皇上左右,随时顾问而已。治理国家需要懂得经济、军事、用人,需要谨慎地评估是非利害,权衡得失进退。李白太任性,太天真了。生活上挥金如土,政治上云里雾里,根本不知道朝廷吏治的复杂和险恶。安史之乱那么大的战乱,他轻松地说可以扫灭,只要用他就行:“但用东山谢安石,为君谈笑静胡沙。”(《永王东巡歌》)结果匆忙下山,闭着眼睛错投到永王李璘的叛军幕下,落得流放夜郎。

中国的科举制度决定了朝廷上下要由文人诗客来主政。不管这些会写诗写文章的地方官和朝廷大臣懂不懂经济、军事、法律等专业知识,是不是钱谷刑名方面的专家,至少他们有良知、辨善恶、识大体,大的是非决策能够把握得住,官牍行文判案也不成问题。具体的专业事务可以由幕僚师爷们去操持。从大概率来说,他们大部分是胜任的,符合社会期待。

两类不符合要求的人选,始终为社会所警惕:一类是奸佞小人和枉法赃官,朝廷的台谏制度和罢免制度随时可以对他们进行剔除,将他们降级使用,或者虚衔散处,直至流放除名。另外一类是性格太特殊,无法与左右同僚相处,不接受普世社会规范者。这些人过于叛逆,过于激进,过于自我,属于现代心理学所说的偏执型人格,不适合做官。至少不容易得到社会的认可。

读者一定已经注意到了,中兴词人群里面,张孝祥是状元,陈亮是状元,陆游本来也会是状元,只不过被有司强行剥夺,去巴结秦桧的儿子秦熺。朱熹的名字与日月同辉,是孔子、孟子以来最伟大的哲学家、思想家,十九岁即高中进士。辛弃疾在文学和军事上的天分才气,更是汹涌如潮水,不可遏止。他们的智商都绝对高于常人,是一群天才文学家,甚至还是天才军事家。问题是,他们的情商(EQ)似乎都存在问题,都有点像是宋代的李白。情商,又称为情绪智力,是一个心理学概念。主要指人在个人情绪控制、情感表达沟通、人际关系平衡、社会认可接纳等方面的行为能力。我们发现,这几位重要词人的情商都存在一定问题,性格上有不同程度的偏执缺陷。他们给后世留下的普遍印象是:急躁、狂热、易怒、自负、叛逆、情绪波动大,容易走极端,蔑视他人,不容易与人相处,攻击型态度,理想主义倾向,思维极度跳跃等等。这些都是天才型的高智商者常常出现的人格心理问题。

陈亮最为典型,他的悲惨命运很大程度上是这种偏执人格造成的。当时人说他“天资异常,俯视一世,常以经纶天下自任“。一般人根本不放在眼里。他也曾经说自己每当念及国事,情绪都激动得难以克制,或推案大呼,或悲泪填臆,或发上冲冠,或拊掌大笑。简直有点疯疯癫癫。让我们联想到比他稍早的那两位伏阙壮士,陈东和欧阳澈。在给前辈韩元吉的书信中,他坦率承认自己年轻时“以狂豪驰骤诸公间,之后又潜心撰写文章,以求打动天下人心”。他先后六次上书朝廷,纵论恢复中原的谋略。而且语言一次比一次激烈。野史笔记中记载他曾去拜访辛弃疾,遇马不肯过桥,怒而拔剑斩马首,推马仆地,徒步而进。又说他上书渺无音信,跑去查勘临安地形,叹息说:决西湖水灌城,这临安就淹没了。他这话要让孝宗皇帝听见,非气死不可。简直是在给金人出主意。有的史书记载这话是辛弃疾酒后说出来的断牛头之山,天下无援兵。决西湖之水,满城皆鱼鳖也是倒帮忙、危害国家安全的馊主意。陈亮每写一词,总是自言自语说:“平生经济之怀,略已陈矣!”朱熹是他多年的至交,他却从心底里看不起对方,对自己评价则高得惊人,是“堂堂之阵,正正之旗,风雨云雷交发而并至,龙蛇虎豹变现而出没,推倒一世之智勇,开拓万古之心胸”。朝廷的冷漠,让他极度悲观失望,据说他还曾去花街柳巷狎妓嫖娼,与陆游在蜀中悲观颓放,狎妓嫖娼如出一辙。他们与当年的秦观一样,都是属于高自尊不稳定的人格,情绪特别容易一落千丈。史书记载说他曾经先后四次惹官司下牢,学者考证推测,这些官司可能有的出于误传,未必属实。但至少有两次下牢确切无疑,都是与乡邻矛盾激化引起的。他与同乡谢希孟为知交,二人相携宴饮东湖。谢希孟借郡内妓乐佐宴,陈亮酒席上只顾与官妓狎笑聊天,酒至而不饮。谢希孟怒而责备,陈亮反唇相讥,结果两人大打出手,妓女乐工一时惊散,第二天市井间传以为笑谈,轻薄子借用杜甫诗作谑同嘲笑他们:“何时一樽酒,重与细论文?”

谢希孟这个人轻佻薄情,在临安与妓女同居,为妓女造鸳鸯楼。陆九渊屡次斥责他有愧名教。陈亮与这样的朋友鬼混在一起,真让人为他叹息。在这位英雄的身上,我们察觉到,似乎有边缘型人格障碍(Borderlinepersonalitydisorder)的影子。边缘型人格障碍主要特征是具有高度的冲动性,情绪不稳定,人际关系紧张。严重者甚至会出现不同程度的身份识别障碍、持久的空虚感和厌倦感。

辛弃疾的性格问题主要是粗暴固执,过于骄傲自负,行事泼辣不计后果,不容易与别人相处。弄得朝廷总是不敢用他,怕他惹出麻烦。每一次臣僚弹劾他,罪名都大同小异,说他“残酷贪饕,奸赃狼藉”。说他“酷虐聚敛,以官府钱财为私家之物”。说他“赃污恣横,惟嗜杀戮”。说他“好色贪财,淫刑聚敛”。这里面当然有泼污水,有夸大不实之辞,但不是空穴来风。他在上饶修建的稼轩庄园,据说相当恢宏富丽。朱熹悄悄前去参观,看了之后大惊失色,说平生从未见过。陈亮听说后也委婉劝辛弃疾,不要把庄园修得太夸张。对此已经有学者进行过考证。在清廉自持这一点上,辛弃疾是有问题的。他身边站着的张镃、范成大那些人,都是甲第如云的儒雅庄园主,不会对他没有影响。我们更关心的是,辛弃疾无论治郡还是统兵,从来都是一种专断激烈的虎狼手段。他创立飞虎军,几乎用尽了地方的全部财政,百姓是叫苦不迭。周必大说他动辄杀人,杨万里说他难驾御,朱熹说他纵恣地方,专理会兵,却不管民。朱熹女婿黄斡写信给朱熹,说辛弃疾提点福建刑狱,与福建安抚使林枅关系紧张,不愿意低头与别人共事。朱熹在他的《朱子语类》中,专门谈到辛弃疾、陈亮的特殊。弟子问陈亮这类人才可用否,朱熹回答说:“只要朝廷赏罚分明,此等人皆可用。如辛弃疾也是一帅材,但当初颇为纵恣,没有一个人敢指责他,完全不警告约束他。到如今闲置不用,又不去理睬他,结果便彻底废弃。此人作帅,亦有胜他人处,只要明赏罚以用之耳。”

心理学上把辛弃疾的这种人格特征称之为自我中心(Egocentricity)。这类人处事总是以自己的需要和兴趣为中心,只关心自己的利益得失,不考虑别人的利益得失,不体会环境条件和他人的处境,完全从自己的角度,以自己的经验去认识和解决问题,不能意识到别人对同一问题的态度和看法,似乎自己的认识和态度就是他人的认识和态度。他们与别人的关系通常相当疏远,不能和谐相处,他们永远固执己见,不容易改变自己的观点和态度。

陆游的性格特别冲动,属于激情型诗人。在这点上,他确实很有点小李白的味道。充满激情的人绝对是好诗人,所以他天天写诗,日日系心恢复中原,六十年间万首诗。尤其晚年退居乡野,越老越写,越闲越写,几乎为北伐中原呐喊了一辈子。问题是他书生气太重了。在担任枢密院编修官时,大臣史浩与曾觌陪侍孝宗内宴,有宫女拿手帕向曾觌索要小同。当时内宫刚刚发生宫女偷情案,有司正在查处。曾觌怕沾麻烦,拒绝了宫女的要求。史浩回来向陆游说起此事,陆游却转身把这些事情告诉了大臣张焘,张焘又拿这些事情去进谏孝宗。宫中隐私这样在朝廷上传来传去,最为犯忌。孝宗由此非常讨厌陆游。范成大帅蜀,是他的顶头上司,他却以文字交,把上司当朋友对待,不拘礼法。自己颓放狎妓,心灰意冷,却又不甘心范成大整天沉溺在酒宴应酬上,还写诗规劝上司振作。范成大还朝,陆游以诗相送,竟然还特意叮嘱他怎样向皇上陈述北伐计划:“公归上前勉画策,先取关中次河北。”(《送范舍人还朝》)当初在王炎幕府中的时候,他就形成了这种北伐大思路,告诉王炎要经略中原必自长安始,要夺取长安必自陇右始。陇右是首先用兵的地方。想想也真是,谁做他的上司,都会为这种大大咧咧的指手画脚感到不快。朱熹看人很准,曾经说:“陆游这个人其能太高,行迹又太近权臣,恐怕将来会被权势大的有力者所控制牵挽,不得全其晚节。”后来果然。韩侂胄修南园,让杨万里写记赞颂,被杨万里严辞拒绝。再去找陆游,陆游却毫不防备地同意了,热情地跑去为宰相唱赞歌,写谀词,最终为清议所讥。他不是朱敦儒,一把年纪还去阿谀当朝权贵;他是为主战大臣捧场,以为找到了中兴希望。天真的激情害了他。

朱熹、张孝祥等词人也存在类似的问题,如狷急、固执、自负等。只是程度比较轻微,不太明显而已。朱熹听信传言,震怒之下对台州知州唐仲友和营妓严蕊大狱捉拿,一连上朝廷六道奏疏弹劾唐仲友,对严蕊又施以酷刑,反映出他个性比较狷急,施政严苛,追求道德完美主义的倾向。上书劝荐孝宗皇帝远离小人,与吕祖谦、陆九渊、陈亮之间先后发生激烈的学术争执,都反映出他固执的书生本色。陈亮是他多年的好友,当陈亮遭到陷害下在大牢的时候,他和叶适等一帮朋友却没有伸手相助,还是辛弃疾等人走门路使银子,最后把陈亮救了出来。为此陈亮大为伤心。

张孝祥登第后与汪澈同为秘书省正字,汪澈老成重厚,而张孝祥年少气锐,往往盛气凌人。后来汪澈出任御史中丞,第一道奏折就弹劾张孝祥奸佞,指斥他轻躁纵横,挟数任术,年少气锐,浸无忌惮,以为不在大奸卢杞之下。张孝祥遂遭罢职。卢杞是唐朝著名奸臣。当年苏洵攻击王安石,也曾经说王安石像大奸卢杞,为害苍生。从张孝祥一生的出处表现看,他并没有任何奸佞行迹,更没有陷害过忠良。只不过出于汤思退门下,汤思退拔擢奖掖过急,大臣们看不过去。主要的问题还是他年轻气盛,恃才傲物。另外还有点嗜酒好色,不修细行。随着年龄的增长,他越来越成熟,越来越显出雍容大气。叶绍翁《四朝闻见录》说他轻财好施,为政平易,百姓都非常怀念他。宋高宗有一次曾经当面问他:“别人都说你赃滥。”张孝祥拱笏再拜回答说:“臣不敢欺君,说臣滥确实有点,说臣赃,臣实在不敢奉诏。”高宗笑而置之。当时人都认为张孝祥说的是真话,绝无欺君。也就是说,他是寇准、李纲、张镃一类人物,生活奢靡张扬,挥金如土,但决不贪赃枉法。朱熹评价说张孝祥天资敏妙,文章、政事都比常人高出许多朱熹的再传弟子、大儒真德秀也认为:“张孝祥平生虽然跌宕,至于大纲大节处,直是不放过。”

我们特别想说的是,这种特殊的偏执气质,并不构成道德人格上的污点。他们不是狡诈的丁谓、夏竦,不是怀奸的蔡京、秦桧。哪怕他们确实有这样那样的毛病,这样那样的过失。辛弃疾是伟大的,他太爱自己的民族,太爱这片土地。宁愿为它去死。六十四岁的垂老之际,还挺身出山筹划北伐中原。陆游是伟大的,他一生都在呐喊,都在为了民族的复兴、国土的完整而奔走呼号。朱熹、陈亮都是值得我们永远尊敬的思想家、纵横家,他们以不同的方式来“尊中国“,以极端的手段来唤醒社会,不惜毁掉自己。比起那些权衡进退,懂得享受平静生活的士大夫来说,他们真是太傻太天真,太亏太不值。他们的人生抱负没有夹杂一点点私念,全部赤诚地奉献了出来。正因为如此,他们才特别让我们感到心痛,特别让我们崇敬。

心理学将人格障碍区分为偏执型人格障碍、分裂型人格障碍、反社会型人格障碍、边缘型人格障碍、强迫型人格障碍、依赖型人格障碍、自恋型人格障碍、回避型人格障碍、表演型人格障碍等不同类型。在中兴词人群英雄的身上,我们总是能够发现许多属于偏执型人格障碍(Paranoidpersonalitydisorder)的症状。有的多一些,有的少一些。有的具备这一部分症状,有些又具备那一部分症状。用心理学家的术语来说,是程度不同(维度判断),而不是有病没病(分类判断)。他们都算不上典型,远没有王安石那么极端。但把他们放到一起来会诊观察,我们便会感到强烈的不安,想圆场都圆不过来:他们太强势了,彼此又太相像了,谁也不买谁的帐。每一个人都是那个时代的“西楚霸王”。他们未必就是偏执型人格障碍的患者,但他们确实固执自傲,易躁易怒,特别好与人争辩;确实对个人的遭遇和挫折过度敏感,对他人造成的侮辱和伤害耿耿于怀;确实容易冲动,有明显的攻击倾向,经常处于戒备和紧张的状态中;确实总是以自我为中心,拒绝接受他人的批评,遇到挫折总是倾向于责备他人;确实对周围社会抱有过分的警惕和敌意,人际关系永远紧张。在谈论中兴词人英雄本色的同时,很遗憾,我们扫了读者的兴,提到了这些可能存在的心理症状。

换一种角度,也许读者更容易接受。不是人格障碍,而是特殊的性格类型。古希腊医生希波克拉底提出过著名的四型分类法,将不同性格的人分为多血质、胆汁质、粘液质、抑郁质四种类型。中兴五词人大约都属于胆汁质:性格外向,精力充沛,情绪强烈,行动敏捷果断,雷厉风行;但都比较冲动莽撞,暴躁易怒,常常刚愎自用,喜欢挑衅权威。按照中国古代的《黄帝内经》,他们大致属于太阳之人,优点不去说它,缺点主要是高傲自大,过于自信,好言大事,志发于四野,喜欢表现自己,夸夸其谈,说言过其实的话,有好高骛远的倾向,作风草率,常常意气用事。

按照英国心理学家艾森克(HansEysenck)的人格环理论,人的外向程度和敏感程度组合起来,可以建立起人格类型坐标系,形成四个不同的象限:不稳定而外向,属于胆汁质。稳定而外向,属于多血质。不稳定而内向,属于粘液质。稳定而内向,属于抑郁质。每一个象限都有九个渐变特征。拿艾森克分类法来对照,显然,中兴英雄词人大多都是不稳定而外向型的人,人格特点是性情急躁、不易安宁、攻击性强、爱激动、喜欢多变、比较冲动、乐观、积极活跃、外向。

这些描述是不是符合我们的中兴英雄,当然还有待商榷,不是定论。读者自会前来为他们作主。可以肯定的是,中兴词人们的这种特殊的性格类型和心态,尽管不受当时社会的欢迎,甚至很大程度上造成了他们的悲剧命运,但却特别有利于艺术创造。这样说真的很残酷;偏执型人格一方面在毁灭词人的政治生命,一方面又在成就词人的艺术天分。曲子词与其他各种艺术创作一样,渴望独特的心灵,渴望叛逆的想法,渴望与别人不同,甚至渴望艺术家的失败人生。不是吗,我们看看词坛上那些四平八稳、人情练达、洞察幽微的大臣官员们,谁写出了优秀的作品?官场的顺利一定是有代价的。丁谓、钱惟演、夏竦这些奸佞写不出一流的好词来,固不必去说。周必大、范成大、史浩、魏了翁、郑清之、真德秀、江万里这些宰相大臣,也没有人写出一流的好词来。只有那个太平宰相晏殊,似乎是个少见的例外。

性格特殊的诗人词客,每个时代都存在。比如太宗朝有狂野词人潘阆,神宗朝有极为典型的偏执词人王安石。但孝宗词坛上如此密集地同时出现,如此集中在几位核心词人身上,蔚为词坛大观,宋词史上还真是第一次见到。我们想说的是,过去的史学家们喜欢谈论他们的道德污点,指责他们狎妓轻浮,实在是吹毛求疵,小看了英雄词人;后来学术界又走向另一个极端,总是以他们主张抗金,是爱国主义词人,而把他们过于美化拔高,有意回避他们身上的人格缺陷和心理问题,也不是冷静公允的态度。

在上帝眼里,任何人都不是完美的。只要镜头推近,只要走到他们身边,就会发现每个人都有这样那样的缺点毛病。天才如此,英雄也是如此。有缺憾的英雄,才是值得我们流泪的英雄,才那么真实可爱,值得相信,值得我们前来高香供奉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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