昨天助理告知，今日上午预约了一位黄先生咨询，他说原来咨询过，特点名找我。来咨询的人大多只报姓不说名，来咨询过的黄先生很多，我不能预知是哪个黄先生。

门开了，一个英俊儒雅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。原来是一年前咨询过的刘女士的丈夫，我连忙问好请坐。刘女士咨询后给我发过几封邮件，说她离婚了，工作干得还不错。离婚后的黄先生怎么样呢，不是来向我兴师问罪的吧，我心里有些忐忑。

“医生，我在半年前离婚了，你可能从我前妻那知道了吧。我不是因为离婚来咨询，我是因为长期失眠来咨询。这几个月失眠越来越严重，晚上迷迷糊糊只能睡三四个钟头，白天无精打采，有时都不想起床上班。吃了安神补脑液，每晚吃两片安眠药，感觉没效果，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心理问题，所以想咨询一下。”黄先生慢条斯理地说。

“你长期睡眠不好，近段时间更严重，你想通过心理咨询来改善睡眠，是吗？”我关切地问。

“是的，我睡眠不好有二十年了，断断续续吃安眠药，严重时用中药调理。这一次什么方法都用过了，却越来越严重。”无奈的口气。

“二十岁时就开始失眠了，记得刚开始失眠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吗？”

黄先生沉思一会说：“大学毕业参加工作，分到政府机关当公务员，老听说官场尔虞我诈，勾心斗角。担心工作干不好，招人耻笑，担心不能搞好人际关系，被人排斥，有很多莫名地担心和焦虑。晚上睡在床上还在想要怎么与人相处，要怎样才能把工作搞好，结果就开始失眠。”

“我猜，你的担心是多余的，你适应得挺好，大家都说你很不错。”我微笑说。

“噢，你怎么猜出来的?”黄先生一脸惊讶，“我看了很多人际交往的书，励志的书，小心谨慎的调整言行。跟同科室的人怎么交往，跟顶头上司怎么交往，和大领导怎么说话。我按照书上教的一步步实践，效果真不错。工作两年就获得大家一致认可，评了先进，当了模范，大家都对我笑脸相迎。”

我想起上次和黄先生交谈，当时我就判断，他是中国传统社会所推崇的那种老好人。对谁都热情，对谁都愿意帮忙，每个人都说他人好，只是这种人往往自己过得很不开心。

“工作顺利了，失眠没改善，还有其他原因吗？”

“我想不出还有其他原因，我努力工作，让每个人都满意，年年先进，有两次是全省优秀工作者。当科长后，更是兢兢业业，不敢丝毫松懈，每次评比都是第一名。我拿到了在职研究生毕业证，明年我还准备考在职博士，但这几个月总是静不下来读书，原因就是晚上睡不好。我迫切希望改善睡眠，让它不影响我考博。”他恳切地望着我，似乎我有灵丹妙药。

我不得不赞叹黄先生的毅力和上进心，在当今官场真算得上德才兼备。

“你工作挺不错了，又有研究生文凭，为何非得考博呢？”我不解地问。

“虽然周围每个人都夸我，可我前妻从来不说我好，骂我窝囊废，没本事，不像个男人。本来没准备考博了，离婚后我就憋着一口气，我一定要弄个博士学位给她看看，看谁是窝囊废。”黄先生语速快了起来，似乎有点生气。

“考博是跟前妻赌气？都离婚了，你还那么在意她的看法吗？”

他苦笑一声，“我也不知为什么，总是想得到她的认可，这个世界上只有她没认可我，我也能感觉到，她是从内心深处轻视我。政府部门有博士学位的很少，我拿到了博士学位，马上就可以升副局长。她还能说我没本事吗？”

“我感觉你们夫妻在法律上离婚了，心理上还没离婚。离婚后你一定还在为过去婚姻生活中的矛盾耿耿于怀，争吵打架的经历历历在目。是不是这个原因让你这段时间的睡眠质量特别差呢？”我试着问。

“应该有这个原因，到现在我也不明白，为何在她心目中就那么不值钱呢？我的工作经常要陪上级领导吃饭娱乐，我怕她一个人孤单，总会叫她去。她说我把她当花瓶，当摆设，向别人展示自己有一个漂亮老婆，是虚伪。”

“你从没因为自己有一个漂亮老婆而有炫耀之心吗？”

“当然，也不能完全否定，这种心理也正常嘛，大街上能遇到几个像我老婆那么漂亮的女人呀。”黄先生停了一下，用一种生气的语气说；“单位上的人遇到麻烦，出了意外，婚嫁丧娶，我都会非常积极的帮忙，别人对我感激不尽，前妻竟讽刺我是假心假意，是为了名声，我值得为了名声这么辛苦吗？”

“你是为了什么要这样辛苦呢?如果你不去，同事就无法处理好自己的家事?”

“也不是，我这不是表达一种善意吗？”

“我记得你说是非常积极的帮忙，积极还加上非常，你是经常为了帮别人而忘了自己，甚至影响自己的生活和睡眠，是吗？”

黄先生点点头，“是，经常这样，晚上帮忙后总会喝酒吃夜宵，我一喝酒就兴奋，晚上就会睡不着，这个也可能是我睡眠不好的原因吧。”

“因为没孩子，你大部分业余时间都是和别人一起度过的，大家在一起免不了喝酒，一喝酒就兴奋，就影响睡眠，是这样吗？”

“难道不应该这样吗，人活在世上不需要朋友哥们吗？不帮助别人能有朋友哥们吗？让人生气的是我前妻说我的是狐朋狗友，档次很低，不值一交。我在她眼中简直一文不值。与上级领导迎来送往吧，她说我只会巴结奉承，没有骨气。”黄先生越说越生气，浓黑的眉毛纠结在一起，额上的青筋似乎要迸裂。

“听得出来，你对前妻充满怨恨，离婚这么久了都不能让你释怀，你当着前妻的面说过这些话吗？”我平静地问。

“我怕她摔东西发脾气，从来不敢当面说。我只能拼命忍，太难受的时候就去找朋友喝酒，去歌厅嚎歌，直嚎到自己声嘶力竭。”黄先生的语调低了下来，有些伤感。

“因为喝酒唱歌，大脑兴奋，晚上又会睡不好。”我补充说。

“是的，唱歌兴奋，晚上往往睡不好。”他点点头，停顿片刻，用无奈的语气说：“在别人眼中，我事业成功，家庭美满，可谁知道我心中的苦楚。晚上翻来覆去睡不好，第二天还得打起精神，满面笑容地去上班，还得努力工作，我好像天生辛苦的命。”

“前妻对你的评价和周围人对你的评价截然相反，你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呢？”我带点好奇地问。

“我认为我在积善行德，我妈信佛，经常告诉我有因果报应，如果这辈子不做好事，不积德，下辈子轮回做马牛。况且我做好事，大家公认我是难得的良善之人，将来会有好报的。我现在过得很痛苦，就图将来有好报。”

我想起老子说的话：斯以为美而为之为不美，以为善为之而不善。

“你认为前妻为何一定要和你离婚呢？”我想启发他对自己反思。

“她就是看我不惯，说我虚伪，说我帮别人不是真心为别人好，是假心假意，说我没骨气，在领导面前阿谀奉承，总之我是一无是处。”一说到前妻对他的评价，他就气呼呼的。

我想起电视剧《渴望》里的刘慧芳，是道德楷模，周围人都夸她善良，可自己的丈夫就是不喜欢她。《篱笆，女人，狗》里面的枣花，也是公认的好人，可丈夫就是想打她。为何儒家道德标准的善人，总是不被自己的亲人认可呢？也许一个人的品性只有朝夕相处的人才会真正了解。

“你认为前妻说的话没有一点道理，全都是无中生有？”

他沉默了好一会，缓缓地说：“当然也不是完全没道理，有时静下来想一想，我确实在有些地方很虚伪。帮别人忙，如果别人没表示感谢，没讲我好话，我会很气愤，当着面我不表现出来，晚上睡在床上，我会生气得睡不着。我对每个领导都尽心尽力，不管是工作内还是工作外的事，如果领导在评先进晋职称上没帮忙，表面上我显得很大度，内心里会诅咒他。前妻知道这些，就说我当面一套背后一套。我想这也是我睡眠不好的原因吧。”

“今天时间快到了，我总结一下今天谈话的内容吧。你因为失眠来咨询，二十年前开始的失眠，是因初入官场，担心被排斥被耻笑而引起；后来经常为同事朋友帮忙，吃夜宵喝酒，兴奋失眠；又因为尽心尽力帮了别人，有时得不到回报，不敢当面表达，晚上生气而失眠；前妻看不起你，说你窝囊、虚伪，你心情不好而失眠；最近的严重失眠是多年压抑的对前妻的抱怨，现在压制不住了，让你翻来覆去无法入眠。今天我们只是初步探讨失眠的原因，我们需要一个疗程的咨询，下周什么时候再来？”

“周五下午五点吧，我要下班才能来，只能请你加班了。”

黄先生周五下午提前下班过来了，落座后，他高兴地说：“很奇怪，上次咨询只是谈了失眠的原因，并没告诉我怎样改善失眠，这个星期，睡眠竟安稳了很多，白天也好像没那么疲惫了。以前总以为失眠是老天对我不公，现在明白很多原因都与自己有关。我盼望和您见面。”

“谢谢你的信任，你明了失眠的原因，就得到了改善，说明你反省能力很强。咨询要有效果，咨客必须有心理学头脑，你的悟性确实高。你上次谈到刚开始失眠是因为进入官场怕遭人耻笑、排斥而引起的，那么在你读书期间，有没有被人排斥、耻笑的经历呢？”

他沉思一会说：“我小学和初中说话结巴，同学们嘲笑我，不和我玩，我非常寂寞，渴望有朋友。有时候把早餐钱省下来买小礼物送给同学，可他们收了礼物仍然笑我。直到高中，参加一个口吃矫正班，才恢复正常，才开始有朋友。所以我非常珍惜和朋友的关系，总是想方设法让别人满意。”回忆往事，黄先生显得有些伤感。

“原来如此，”我恍然大悟道：“你这么一说我就理解了，你为何总是委屈自己，迎合别人。儿童时候的孤独深入骨髓，只要不再品尝那种孤独，你甚至情愿让自己没有人格。前妻因为与你朝夕相处，她看到你身上的媚骨，在她眼中你就是一个胆怯懦弱的奴才，也许这是她鄙视你，非要离婚的原因。”

“我们离婚还有一个不能启齿的原因，”他的脸上有着无奈和苦涩，“那就是我们的性生活很少。一个月两个月才一次。她显得很冷淡，我也性致不高。有一天她莫名其妙地说她想去当妓女，和那些性能力强的人做爱，她就不会性冷淡。我知道她在责怪我性欲不强，但天生这样，我也没办法呀。”

“天生这样？年轻的时候，没有激情澎湃的时候？碰到性感的女人向你示爱，你心如止水，毫无波澜？”我反问。

“我出生在一个封闭的山村，当时还是六七十年代，谁谈论性都是一种耻辱。中小学时男生从不与女生说话。记得高中时，村上一个寡妇与一个男人好上了，被发现后游街示众，她脖子上挂一双破鞋’，走一下敲一下锣，说：我是破鞋，大家都不要学我样。”他停了下来，把目光投向窗外，灰蒙蒙的天空下着这个季节特有的牵丝不断的细雨。

“那情景对我刺激很大，从那以后，我更是远远避开女人，包括已结婚的少妇，与性有关的书和电影我都不看，我怕激起性欲后无法控制。每当我感觉性欲难耐时，我就赶快去跑步或是打球，直到精疲力竭。”

“我能理解你的感觉，你出生于性压抑的那个时代。那是个特殊的时代，甚至有些压抑人性，颠倒黑白。”说道这些，我的心有点沉重，我深深吸口气，接着说：“在那个年代出生的男人在当代走向两个极端，一种是仍处于性压抑状态；一种是性放纵，四十多岁的男人如果有一官半职，有点钱财，他们是宾馆、娱乐场所那些卖淫女最喜欢捕猎的对象。你属于仍处在性压抑状态的那一类人。”

“你分析得对，我并非天生性欲不强，我在小学时就暗恋班上的漂亮女生；中学时经常感觉心潮澎湃，性欲难耐；大学时我的性幻想还特别多。奇怪的是，一旦结婚，我的性致就不高了，也不知是什么原因。”

“也许与你一直对性采取压制的手段有关，你手淫过吗？”

他似乎脸红了一下，“极少极少，偶尔几次我都非常自责，我觉得那是很无耻的事，正人君子不应该做那种阴暗的事情。”

“听说有性学家做过调查，男人一生中有手淫现象的占80%以上，照你的推理，世界80%的男人都不是正人君子了。”

黄先生陷入沉默，只听得墙上的挂钟“的达、的达”响。

“人到中年，如果还总受过去传统观念的禁锢，不能有自己的独立思考和独立意识，你就会干任何事都有矛盾心态。白天还可以通过意志压抑，晚上意志一放松，所有的不愉快就会袭击你。我想当你睡不着的时候，大脑中都是一些消极矛盾的念头来来去去吧。”

黄先生望着我，连连点头，“你说得对极了，只要一躺下，大脑中就是让人烦恼痛苦的念头，有时候还出现一些攻击别人的恶毒想法。那想法让自己都害怕，又控制不住，就只好起床看电视，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睡。”

黄先生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，似乎是明白了以前不曾理解的很多事。但又不完全是，好像还有一点其他原因。

“我以前没意识到我有那么严重的性压抑，而这种性压抑与年青时候的环境和教育有关。我还有一点不明白，那么漂亮的老婆怎么就没重新激起我的性欲呢？”

“当男人感到强大时，他的性能量是流畅的；当他感到无力时，他的性能量是滞结的。你在漂亮老婆面前有没有感觉自己强壮有力？”

他若有所思地说：“哦，我明白了，问题出在这里。我低三下四追求她三年，在她面前我从没扬眉吐气过。她觉得她是下嫁，我对她的下嫁诚惶诚恐。性生活时我怕弄疼她，让她不高兴，哪里还有强壮有力的男子汉感觉。”

他停了一下，话锋一转，“今天收获很大，两天前我就盼望和你见面，我知道一定会有新收获的。性的问题困扰了我几十年，虽然现在离解决还为时过早，知道了原因，也就有了解决的方向。我知道今天时间到了，我还有很多问题要和你谈，以后每周来两次，好吗？”黄先生亮亮的眼睛直视我。

“好的，没问题，你和前台预约。”

告别时黄先生握着我的手久久不放，我发现他的眼睛里不是感激的眼神，而是一种热烈的目光。

以后黄先生每周来两次，做了三次催眠，他的睡眠改善了许多。每次来他都会带来一个新问题，工作上的，生活上的，人际交往上的，有时候纯粹就是探讨一些当下社会热点问题。往往这次还没结束，就盼着下次见面。从他热烈的眼神中我似乎读出他对我有一种特殊的感觉。我知道这是咨客的移情，不能让它固化。于是在第十次结束时我说：“我认为我们的咨询关系可以告一段落了，你的睡眠明显改善，很多困扰你的问题也明白了原因。心理医生只能助人自助，今后的路该你自己去走了。”

黄先生似乎没做好心理准备跟我告别，他以为只要给钱，就可以定时见我。他说：“没听说当医生的还有给钱不要的，你真要算得上特殊人。不过今天就坦白说吧，我想经常见到你，我很喜欢你，我并没想过破坏你的家庭，我只希望每个星期能请你吃饭，做一个红颜知己。”

“心理医生是不能和咨客在诊室外有接触的，这是心理医生的职业操守，我不能违背它。”我委婉地拒绝。

“以后不再咨询，我们就不是医师和咨客的关系了。我们作普通朋友好吗？我从来没这么信任过一个人，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，从来没如此过。我相信今后也不会像信任你一样信任别人。给我一个机会吧，看上去我的朋友很多，就像前妻说的，是一群酒肉朋友。如果你不答应我，我的失眠永远好不了。”

“真的很抱歉，谢谢你的信任，你今后如果还要咨询，我只能转给其他医生了。再见吧，真的很抱歉。”我的表情充满歉意，同时伸过手去。

“我不会和你再见的，”黄先生并不握我伸过去的手，“这次咨询可以告一段落，下次我有烦恼仍会找你，你放心，我把你当医生，不会把你当朋友。”

黄先生转身走了，看得出他的眼神流露出深深的失望。

两个月后，前台助理告知有位先生预约咨询。他说要保密，不愿说名字。

推门进来的是黄先生，眼睛无神，面容憔悴，似乎又很久没睡好了。他坐下来，叹口气说，这二十多天他的睡眠变得更差了，他照我的方法自我催眠，但没一点效，这两天几乎睁着眼睛到天亮。

“二十天前发生了什么，能告诉我吗？”我问。

“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，”他疲惫地说：“二十天前老家来了一个同学请客，十个同学坐了满满一桌。请客的同学叫杨二，是当年同学里面成绩不好，喜欢打架的人，他现在是老家有名的房地产大款。他来广州的目的是想在广州做房地产，听说政府有一块地皮要拍卖，想通过我找关系拿到地皮。”

黄先生看我一眼，表情充满不屑，“我吃着饭心里很不平衡，我那么辛苦读书，几十年没放松过，现在还在拼命看书考博，一个月几千块。而这个初中学历的同学竟有上亿资产，凭什么呀！杨二的重点在我身上，拼命给我敬酒夹菜，奉承话一篓筐。这景象让我想到我给领导敬酒时诚惶诚恐的感觉，心里有一些惬意又有点不舒服。杨二说只要我能帮上忙，肯定不会亏待我。”

他冷笑一声，“我装作很豪爽的一口答应，内心里却不但不准备帮，还准备拆台。我想，你赚了那么多钱还想到广州来赚，你叫我们这些发工资的同学面子往哪里搁啊。”

“看得出你心里很不平衡，你认为学历高的人就应该比学历低的人钱多，是吗？”我平静地问。

“难道不应该这样吗？”停顿一会，他转换一种口气说：“杨二找我的同时还找了他另一个当官的亲戚，亲戚帮他的忙，我就暗中捣鬼。其实我自己也对这种妒忌心理有些自责，但就是不希望他搞成。后来杨二从亲戚那里意识到我在帮倒忙，找到我，说事成后给万回报。当时我惊讶得只差叫出来。晚上回去后，就失眠了。”黄先生滔滔不绝说了很多。

“你准备要吗？”我问。

“当今社会，谁不想有钱呢？我知道很多当官的一次收万是小意思，我在官场上要算最廉洁的，偶尔赌一把又有什么不可。我有杨二的小辫子，我肯定他不会说出来。”

“为何要来找我呢？”

他脸上闪现出犹豫的表情，“我内心还是很矛盾，我经常在会议发言时狠批贪官污吏，我写文章告诫别人要怎样预防自己成为贪官污吏。在发言和写文章时，我一身正气，且相信自己永远廉洁奉公，不为私利。这万完全改变了我的想法，如果收了万，哪怕不会被发现，我会一辈子受良心折磨。不收吧，看到其他当官的发大财，心里确实不甘心。很矛盾，要不要这万呢。”

“现在怎么忘记了母亲教你的因果报应了呢？怎么就忘记了你是积善行德的人呢？从一个廉洁善良的人转眼变成一个贪官污吏，你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承受这种变化吗？”我动之以情。

“很矛盾，左右为难，确实舍不得那万。”黄先生一脸迷茫。

“我想起你前妻对你的评价：虚伪，没骨气，当面一套背后一套，你现在怎样理解这些话。”我直视他的眼睛问。

沉默，他把目光投向窗外，半晌点点头，“我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对。我是虚伪，我没骨气又贪婪。我的嫉妒心也很重，对人不说真话，当面一套背后一套。”

“看样子，你是准备让这些卑劣的念头战胜正义的信念了。很多人在大会上批判贪官污吏，结果后来自己也成了贪官污吏。他们就是如此虚伪。”我有点大义凛然。

“别把我想得那么坏。我只是心里舍不得那万而已。”他苦笑两声，“我明白再舍不得也不能拿，良心会让我一辈子不安。况且，万一发现，毁灭一生，思来想去，不能做这种冒险的买卖。这二十天来彻夜不眠思想斗争，今天来之前，我基本已做了决定。我希望在这里获得你的鼓励和支持。”黄先生长吁一口气，似乎放下了一副重担。

“我要祝贺你，你正义的信念终于战胜了卑劣的念头，这并不容易，说明你终归是一个善良的人。”我发自内心为他祝贺。

“通过杨二这件事，我对自己有了很深的了解。我第一次清楚看到自己内心深处有那么多阴暗可怕的念头，贪婪，虚伪，嫉妒，谎话。以前每当别人夸我，我会理所当然认为自己就是那种道德高尚的人，现在我无法给自己定位了。”他的眼神有些迷茫、有些不确定。

“你认为是好人，就应该完美无缺，连一点自私的念头都没有；是坏人，就十恶不赦，没有任何优点。这其实是一种不成熟的儿童心态。正像儿童看电影总要问谁是好人，谁是坏人一样。”

“最近，我总在反思，过去为何我总是委屈自己，迎合别人。那天看到杨二给我敬酒时的眼神和表情，活脱脱就是我的再现。一脸媚笑，一身奴骨，还自我感觉良好。”他似乎有点轻视自己。

“这也许与中华民族的文化潜意识有关吧。中国人的特点是，没有自我，只有关系。只要在关系中八面玲珑，你就是有面子的人，就是受人尊重的人。”我解释说。

“真的是这样，我感觉周围的人和我差不多。我想之所以每个人都说我好，还与我的谦虚有关，我对每个人都恭敬有礼，我主动帮别人的忙，从不和任何人要回报，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应该的，应该的，不值得感谢。’但如果别人真的认为理所当然，我会气得睡不着，甚至诅咒他。”他不好意思地笑笑。

我想起心理学界的一个笑话，中国精神疾病分类里应加上一类：谦虚型人格障碍。

中国为何那么多谦谦君子？这其实与他们内心深处的恐惧有关。他们感到自己弱小无助，无法独自面对复杂的世界，于是通过讨好别人，通过获取别人的赞美来缓解恐惧，获得安全。

“你极端迎合别人，是你不相信自己有力量，可以独自面对生活的困境。要使自己有自信，你必须增加人文社会历史方面的知识，形成自己独立的思想、独立的价值观。”我望着他的眼睛，语重心长地说：“虽然几十年来你没有停止过学习，甚至还准备考博，但这些功利性读书无法使人获得真知灼见。像你这个年龄，为了升迁，为了和前妻赌气而辛辛苦苦考博，你认为值得吗？”

他沉吟一会，若有所思地说：“刚才这番话给我很大震动，确实我过去几十年的学习，一切为了功利，没想过要完善自己的人格，我的心灵是贫瘠的，所以总觉得不开心。”他的表情渐渐变得坚毅，“我决定不再考博了，我要把业余时间花在读人文哲学方面的书，让自己活得明明白白。我知道时间快到了，今天收获很大，谢谢你，医生。”

“我也要谢谢你，你放弃了万，让我从内心佩服你。从你身上我学到了很多东西。”我真诚地说。

他笑笑，“我之所以最后决定放弃万，有你一份功劳。当我彻夜不眠，矛盾重重的时候，我想起你，假设你知道我受贿万，你会如何轻视我，唾弃我。而我很喜欢你，我不想让这世界上唯一让我喜欢的人看不起我。这是我最后要告诉你的话，我只是表达我的感受而已，并不需要你接受。好，再见吧。有困扰的时候我仍会来找你。”

黄先生和我握手道别，疲惫的眼神有了一丝光亮。

咨客对我表示爱慕，这已不是第一次，我知道这只是他们的移情而已。咨客往往从没像信任心理医生一样信任过其他人，那种心心相印的感觉让他喜悦、开心，继而产生好感和爱慕。如果心理医生不能清楚认识到这一点，飘飘然以为自己真的很可爱，那只会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塌糊涂。

校对：陶（女）